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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高宝军:阿里的动物们

高宝军 十月杂志 2020-02-14

作家/高宝军

高宝军,男,汉族, 1973年8月生,陕西吴起人,硕士研究生,现就读于西北大学国民经济学博士专业。先后在吴起县担任过计划生育专干、文书、副乡长、副书记、政府办副主任、县委办副主任、督查考评办主任、县委办主任,在延安市担任过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市委副秘书长职务,现任西藏自治区普兰县委书记。本人爱好文学,作品多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文艺报》、《读者》、《十月》、《散文海外版》、《中国作家》、《散文选刊》等多家报刊,获第四届、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等多项。作品先后入选《中国散文年选》等多种版本和中学生阅读教材。主要著作有《乡村漫步》、《吴起古城寨堡初考》、《大美陕北》、《四季陕北》、《野村梦语》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延安市作协副主席。

阿里的动物们

文/高宝军

地处世界屋脊的普兰,虽然气候条件严酷,但野生动物却类多品珍。特别是减畜还草,牲畜数量大幅削减,野生动物数量成倍增长,被人们称为“野生动物的乐园”。目前仅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就有雪豹、野驴、野牦牛、藏羚羊、黑颈鹤、白肩雕、胡秃鹫。

牧民夫妇和小藏羚羊的故事

2009年春季,64岁的霍尔乡老牧民泽琼和往常一样,到冰川前的大草原放羊。天气很冷,虽然是晴天,但太阳灰塌塌的像假的一样,没有多少热量,风像刀子一样硬,将冰川上的积雪碴子吹起来在空中乱舞,锐利的寒气直往人骨头里钻。泽琼把藏袍裹了又裹,棉帽掩了又掩,但仍感觉手脚发木,浑身发冷,上下牙关子像失灵了一样捉对儿打战。实在冻得不行了,只好离开羊群,来到一个山坳里避风。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窝风的地方,屁股还没有落地,突然发现脚下有两个“土块”在动弹,吓得他“噢”的一声跳了开来。

这时,他才看清楚动弹的不是土块,而是两只小藏羚羊。它们是双胞胎,刚出生不久,身上的胎浆还没干。因为在泥地上滚着,所以那颜色就和土色一模一样。天气太冷,滴水成冰,它们的胸部还挂着冰凌。这时,它们正在拼命地挣扎,一次次艰难地站起来,一次次无奈地倒下去。反复多次后,站起来花的时间越来越长,倒下去用的时间便越来越短;最后实在站不起来了,只能躺在地上,脖子一展一展地哀号。

放了一辈子羊的泽琼能感觉到这叫声中的期待,也能感觉到它们的母亲刚离开不久,且就在不远处。因为它们无论是挣扎着前行还是急切地呼叫,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挪动。

它们的母亲现在在哪里?为什么要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离开?泽琼顺着小藏羚羊期望的方向一望,马上找到了答案。不远处蹲着一只野狼,眼睛里发出幽幽的蓝光,一会儿朝这边张望,一会儿又仰望着半空。它的头顶上空还有两只盘旋的苍鹰。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小藏羚羊刚刚出生甚至可能正在出生时就被野狼盯上了。野狼当时的目标肯定是老藏羚羊,可能为此穷追了许久没有追上,最后回过头想用这两只小藏羚羊垫垫肚子。回来后发现了空中的苍鹰已经在准备俯冲,紧接着又来了泽琼,让它不能得逞。显然,如果泽琼一旦离开,这两只小藏羚羊立刻就会被它们吃掉。

泽琼是个走路连蚂蚁也怕踩上的善良人,哪能忍心让眼皮底下的两个小生命被野狼活吞或苍鹰生杀。他跃身而起,赶走了野狼,撵飞了苍鹰,找来了一些干柴,燃起了一堆火,然后轻轻地抱起两只小东西让它们取暖。

生命的顽强真让人叹息。小藏羚羊得到温暖之后,马上就精神起来了,不仅睁开了眼睛,竟然还能站立和勉强地走动了。那神情纯洁而又天真,黑亮亮的眼睛不住地朝着泽琼眨动,好像是以这种形式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面对这小天使一般的神情,泽琼的眼睛有点湿润,他俯身把俩小东西抱起,紧紧地裹在这件宽大的藏袍怀里,赶着羊群回了家。

打这以后,两只小藏羚羊就成了泽琼家的成员。饿了吃泽琼老伴打的羊奶,冷了钻泽琼的藏袍,白天和羊子们一块出山,晚上和这老两口儿一块在帐篷歇息,在泽琼和老伴的精心呵护下,它们长得精精神神,灵灵巧巧,像孩子一样一步不离地黏着泽琼老两口儿,给这个家庭平添了几分生气。

转眼间三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在一次出山放牧中,小藏羚羊遇到了它们的母亲。

那是7月的一天,蓝天白云,风和日丽,是个大好天气。等羊子在山坡上吃稳了后,泽琼坐在一个高坡上向远处眺望。山风徐徐,云影幢幢,整个草原显得吉祥而宁静,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惬意。就在这个时候,羊群突然骚动起来。开始是一部分羊抬起脑袋,后来几乎所有的羊都抬起脑袋望着一个方向。

泽琼顺着羊子张望的方向一看,只见那两只小藏羚羊正昂着头站在山坡上,竖起耳朵似乎在听着什么。泽琼正在纳闷,两只小藏羚羊突然叫了起来,叫声悠长而响亮,一声比一声急。这时泽琼才听见远处还有藏羚羊的叫声,小藏羚羊是在应答那边的叫声。泽琼心里一紧,心想莫不是它们的母亲?

这个想法刚一闪过,两只小藏羚羊就撒开四蹄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叫。与此同时,那边的叫声也清楚了,响亮了。那是一种苍老的叫声,一种急切的叫声,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呼唤声。随着这呼唤声,在对面山梁上天和地的交接处,出现了一只老藏羚羊的身影。它在迅速地奔跑,周围是一圈日晕,既神秘无比,又金光闪闪。后来那日晕没有了,老藏羚羊冲下了山坡,身后带着一溜儿长长的烟尘,苍老的呼唤和稚嫩的应答首尾相接,声声相连,完全听不出是哪个在呼,哪个在应。直到两下里天地融合般地相遇时,才恢复了安静。

这时候泽琼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至于为什么这样,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也可能是为它们母子的团圆而高兴,也可能是为自己即将失去这对可爱的小精灵而难过,也可能是二者兼有。

他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眼看着那母子三只藏羚羊亲热一番后,朝远处走去了。它们先是走,后是跑,后来越跑越快。当它们跑上山梁,跑到天地交接处时,三只藏羚羊突然都站住了,构成一组橘红色的剪影。

就在泽琼以为自己和那两只小精灵再也见不上面时,奇迹出现了,两只小藏羚羊离开母亲,朝他跑了过来。老藏羚羊向前追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哑哑地叫着,声音里充满着不舍。两只小藏羚羊几度停步回望,但最终还是回到了泽琼的身边。

面对这两只可爱的小精灵,泽琼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这天晚上,泽琼把这事给老伴说了。老伴听后,感动得哭成一团,两个人一会儿为小藏羚羊的义气感动,一会儿又替老藏羚羊失去儿子焦急,折腾了好长时间才睡下。

刚刚睡得有点迷糊,身边传来一阵沙沙声,开灯披衣一看,原来是那两只小藏羚羊正在往开拨门。见他们发现,吃了一惊,歪身靠在篷墙上,提起两个前蹄定定地望着泽琼老两口儿,那眼神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大人发现了一样,既包含着惊慌,又充满着期待。

老两口儿正纳闷时,外边传来一种十分奇特的叫声,像是乞求,又像是呼唤,半是自责,半是争辩,半如哭泣,半如哀叹。两只小藏羚羊一听这声音,立马又激动起来,一只转身又在门帘上用蹄子狂抓,另一只则像人一样坐在地上仰头长嚎。

老伴吓坏了,光身子裹了床被子就跪在了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央告神灵保佑,菩萨开恩!泽琼没有惊慌,因为他感觉外边的声音有点像白天听到的那只母藏羚羊的声音。他一边安抚老伴,一边侧耳再听,果然是俩小家伙的母亲,且能听出那声音还不远,好像就在对面山坡。

听清楚了叫声就是俩小藏羚羊的母亲后,泽琼告诉老伴:“别胡折腾了,是俩小家伙的妈妈又来找它的孩子了,咱商量这事怎么办?”老伴一听,当下就止住了磕头,抱怨琼泽:“还怎么办,现在只有打开帐篷让它们母子团圆。人和动物一样,都是母亲养的,这样活活地把它们分开,要遭报应的。”说着站起来就去开门。

泽琼慌忙起身挡她,道:“老婆子先慢,让我出去看看!”老伴一听生气了,道:“母子团圆是通天的正理,你还啰唆个什么?今天我就做一回主了。”说罢,解开门帘扣子,放那小藏羚羊出去。两只小藏羚羊这次没怠慢,倏地一下就消失在黑夜里,像划过一颗流星!

小藏羚羊走后,泽琼才说了自己的担心:他是害怕藏羚羊母子不安全啊,他永远不会忘记野狼那蓝幽幽的眼睛。当他把这一切说出来时,老伴又着急了,先是怪泽琼没有把话说清楚,后又怪他没有下力气拦自己。在泽琼面前,老伴永远有理:有理也是有理,无理也是有理。泽琼早就习惯了她的啰唆,从来没有记怪过她,知道那是一个善良的人的小毛病,留着它害处不大,要改正难度不小,不理会便是最好。于是再没有说什么,而是穿好衣服带着手电走出帐篷四处扫望,想看看那母子三个现在在哪里?可惜的是他没有看到它们的身影,只看见高天深蓝,大地无边,夜风习习,一片寂静。无法,只好转了回来。

这天晚上,老两口儿翻过来调过去怎么也睡不着。两人各有一肚子话,但就是聊不起来。泽琼是不想说,他生老伴的气了,嫌她不听自己的话执意放走了小藏羚羊;老伴则是不敢说话,她也觉得自己欠考虑,把这事没做好,看见泽琼在沉默,知道他恼了。常言说“乖人恼不了,恼了不得了”,她不敢冒这个险。就这样,两口子一夜再也没合一眼,直到天大亮后才起了床。一掀开帐篷帘子,才发现两只小藏羚羊在门口卧着呢,一见他俩霍地跳了起来,摇着尾巴,围着他们转圈,得意得像小孩子一般。

老两口儿赶快把这两个小家伙招呼进帐篷,一人抱着一只,一边摇一边问它们:“吓着了没有,冻着了没有,碰到野狼了没有?见到妈妈了怎么还要回来,是那边住不惯还是丢不下我们?”问了好长时间才想起小藏羚羊不会说话,这才不问了,又张罗给它们饮水、喂奶、梳毛、摩背。这两个小家伙也表现得很乖巧,依偎在老两口儿怀里一边吸奶一边摇晃着身子,一副陶醉的样子。高兴得老两口儿把这件事给人说了一遍又一遍。先是两个人一块给周围的邻居说,后来到了羊子出山的时候,泽琼赶了羊子上山去给一块放牧的人讲,老伴则留在家里给过路的行人和邻村的朋友夸。

大家都感兴趣,都因他们的善举而感动,为他们能得到回报而高兴,同时也都对这对通人性的小藏羚羊感到好奇。有一天傍晚,许多人都等在泽琼家,想看一眼这两只小精灵,满足一下好奇心。泽琼老伴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们,烧了开水泡了奶茶招待。可大家等来等去,不但没等上两个小精灵,连泽琼也等不回来。开先还以为他在路上和人说话,后来见羊回来了人没回来,这才慌了,连忙上山去找。

找了好长时间,才在一个山坡上找到,只见泽琼正坐在那里发呆。一问,才知道那两只小藏羚羊又不见了,他把周围的山头直跑遍,能问的人直问完,一点音信也没有,说完放声大哭。众人劝慰他开导他均不济事,倒是老伴的一句话让他止了哭泣:咱们回去等,说不定明天早上它们就在帐篷门口等着呢。泽琼一听,这才住了哭跟着老伴回了家。

可惜的是,这一回和上一回不一样了,老两口儿硬是没等上两只小藏羚羊回来。一天过去了,它们没回来;一月过去了,它们还没回来;半年过去了,它们仍旧没回来。

不但小藏羚羊没等回来,泽琼老人也等出病来了。饭不能吃,水不能喝,觉不能睡,话不能多说,浑身上下都麻木,唯有两只耳朵灵醒。

可惜的是耳朵灵醒除没有给他任何帮助,还加重了负担:外面风吹经幡声,他以为是小藏羚羊的呼唤声;外面的雪水滴檐声,他听成小藏羚羊的哭泣声。特别是晚上,帐篷外边稍微有一点点声音,他就要老伴出去看,总以为小藏羚羊回来了。每天早上,不管病得多重,他都要自己首先打开门帘,总以为奇迹会再次出现。

奇迹再没有出现,他却死在了追寻奇迹的路上。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长胡子老僧告诉他说,那两只小精灵在一个靠山面湖的地方等着他,那个地方的经幡上有六十六面五色旗,旁边有六十六块玛尼石堆成的小塔。这时他已经不能出帐篷了,他请老伴帮他去找找。老伴既找不到,又不想让他失落,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想等他忘记这事。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不问了。老伴以为他忘记了,谁知他自己开始行动了。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等老伴发现时他已经爬出了帐篷。老伴问他干什么?他回答:找小藏羚羊!一言刚毕,一头扎在帐篷门口的雪地上。他老伴见状连呼喊邻居来帮忙,有的给他鼻根下扎针,有的给他虎口里放血,有的给他口里塞药,所有法子都想遍了,没能把他救过来。

更离奇的是,人们放弃了抢救泽琼,转过来安慰他老伴时,发现他老伴盘腿坐在地上,眯着眼睛笑。众人以为她急糊涂了,想扶她起来,一碰她就倒了,不知什么时候她也咽气了。

在火葬老两口儿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件怪事,送葬队伍抬着泽琼老两口儿的遗体往火葬场走,一出村就有两只藏羚羊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了。送葬队伍走得快,它们也走得快,送葬队伍走得慢,它们也走得慢,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会儿,藏羚羊越来越多,当老两口儿的遗体架上火葬炉时,竟来了几百只。它们大都远远地站在对面的山坡上,静静地观望。只有最早跟随送葬队伍的那两只走得近一些,并不住地号叫。大家都说,这就是当时泽琼救活的那两只小藏羚羊,并说它们是带着亲友来为恩人送行的。是真是假,无法说清。

从此,火葬场对面的那个山坡就叫成了羚羊坡,这段故事也在当地牧民中流传开了。

鬼湖上的神岛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主人公也在几年前去世了,但这则故事仍在普兰广泛流传。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白姆,女,普兰镇仁贡村人。一年春季的一天,她来到鬼湖(拉昴措)边的草地上放牛。这天的天气真好,蓝天上白云悠闲,湖面上冰层晶莹,阳坡上的青草正在回阳,遥看浅绿,近观却无;背洼上的积雪将要消融,表面酥软,里边却还坚硬。牦牛们撒着欢儿,东一口西一口地撵吃那点草芽;白姆则喘着粗气,前一扑后一扑地想把它们聚拢在一块。她只有两条腿,牛却有一大群,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加上身上衣服又厚,干爽时觉不着有多少分量,汗水一浸,顿时感觉既笨又重,像背着一架山似的。实在支持不住了,才捡了个向阳地方想小憩一会儿。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还有别的更神秘的原因,刚坐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且一睡着就进了梦乡。

那梦她记得很清楚。她梦见来了一群神仙,把自己的牦牛当作坐骑,一人骑了一头走了。她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就是追不上。追着追着,神仙和牦牛都不见了,只见四面都是洪水,立愣愣地围了过来,吓得她一把抓住身边一棵老树,两只脚使劲地向树桩上蹬。一阵剧烈的疼痛把她惊醒了,才发现自己的两脚蹬在了一块鹅卵石上,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根拦牛的鞭子。

正当她庆幸这是梦不是事实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几十头牦牛真的都不见了。开先她以为它们到旁边的山坳里吃草去了,可她跑过去一看,没有。这时她突然想起,刚才追了一路压根就没有看到过一个牦牛蹄印,一堆新鲜牦牛粪,很显然它们没有朝这里走,可它哪里去呢?会不会山背后过去呢?想到这里,她连忙朝山梁上跑,想站在高处望一望。就在这时,她无意间朝湖里望了一眼,发现湖心岛上撒着一些小黑点,好像还在慢慢地蠕动,她连忙朝那里跑去。

这个岛位于鬼湖的中心,冬季湖面结冰,人能过去,天气一暧,冰面消融,就成了孤岛。这是个神秘的地方,人们都说这里有鬼,所以很少有人上去。现在湖面封着,冰面光滑如镜,白姆踩着冰面向着小岛走去。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那里的一切就越来越能看清楚了:一点也不错,那就是自己的牦牛,一头不少全在那里悠闲地吃草。她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脚步也迈得大了,想马上过去把牦牛赶回来。由于走得太快,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滑倒,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冰面上,手里的放牛鞭摔出好远,打着旋儿在冰滩上飞转。这时候她突然愣了,一连串疑问直向她逼来:我是个两条腿的人,拄着放牛鞭还滑倒了,那些四条腿的牦牛是怎么过去的?就说它们能适应这个环境,四五十头牦牛经过这里怎么连个痕迹也没有呢?

这时她突然想起刚才的梦,心里不由一紧,于是便加快了步伐,想去看个究竟。

来到岛上,看到的一切却让她傻了眼。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远处看很不起眼的小岛,竟然这么大,这么漂亮。小岛的面积约七八平方千米,地势比较平缓,在四周的大山映衬下,这里更像个小盆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这里的温度要比周围暖和许多,地上的青草已经绿茵茵的了。那些牦牛正在专心吃草,一个个虽吃得肚子鼓圆,但仍旧头也不抬地吃。

看着这一切,白姆一下放松了,心想:既然来了,就让牛多吃一会儿,不要辜负了这些好草,自己也休息一会儿。

正想着这些,忽然听见“扑棱棱”一阵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鸟儿在不远处飞了起来,很显然是被她惊起的。他刚想细看那是些什么鸟,身后又“扑塌塌”一阵响,还没等他转过身,身前身后一齐响了起来,周围有无数只鸟儿一起往起飞,声音像爆豆子一般,扬起的土尘给她落了一身一脸。她正惊奇得不知所措,面前突然“嘎”的响了一声,一只大鸟从她的脚下腾起,飞了一人多高后又落在地上,回头朝她望了一眼后,又扑闪着翅膀拖着屁股,连飞带爬大叫着逃向远处,吓得她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

这时候她才发现身边有一个鸟窝,窝里有七八个鸟蛋。那鸟蛋比成年男子的拳头还大,形体椭圆,颜色肉红,似乎还有一点透明。显然是刚才那只大鸟的窝,这些正是它孵着的蛋。

看着这几个蛋,白姆又一次轻松了,心想:真正是时来运到,走路拾得个元宝,原来有这么好的东西在等我啊!现在好了,我把这几个大蛋捡了回去,用清油一炒,就着糌粑美美地吃上一顿,也不枉我辛苦半日,出来一回。说罢就揭起衣襟,准备俯下身子捡拾。就在这时,她吃惊地发现那鸟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遍地都是;那鸟蛋也不是一处两处,每一窝里都有。更离奇的是,这些鸟窝不像别的地方那样在柴草林里隐着,而是大大方方的明摆着;那蛋的颜色更是丰富得奇怪,肉红之外,还有浅蓝的、月白的、豆青的、橘黄的、淡绿的,什么样的都有。

这时候的白姆高兴糊涂了,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牛,只有这些鸟蛋;脑子里顾不了想别的了,只忙着想怎么把这些蛋一颗不留地带走。她先是忙着往一块捡,后来又绞尽脑汁想办法装,再后来又考虑怎么拿,一环套一环,环环紧相接,直折腾得她头如斗大,眼冒金星,口里又苦又干。就在她脱下贴身的衬衣,扎了口子,将那些鸟蛋装好,准备赶上牦牛往回家时,才发现那些牦牛赶不动了,一个个撅着屁股、瞪大眼睛、埋着头,只管把那青草往嘴里搂。一喝它们不理,二吆它们不动,白姆忍不住了骂了一声,领头的那头公牛竟转过头来,鼻子口里三股气,用眼睛瞪她,一股子不服气的样子。

白姆这一气可就非同小可,挥了鞭子朝那牛抽去,想杀一杀它的戾气,让它做个听话的榜样。谁知那牛不但不听招呼,反而奓着角朝她冲了过来。她一闪身子让过,然后抡起鞭子准备狠抽它一鞭,谁知那牛转圈儿奔起来,整个牛群也跟着奔了起来,像逗她玩似的。

就在白姆和牛群这么一前一后追逐的时候,空中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活像一个大到不可想象的人对着地面“噗噗”地吹气一般。随着这声音的到来,岛面先是微微一震,紧接着就起了一股怪风。那风不是像平时一样或南北或东西往一个方向刮,也不像旋风一样转着圈儿螺旋式地刮,而是从四下里朝中心处刮,把地下的东西先朝岛心方向刮上去,又像浪头一样折回来,朝相反方向抛。风的劲头很大,不要说东西了,连人都快要被抛起来了。白姆死死抠住两个田鼠洞,才没被刮走。

风还没停,响声就起来了。不是风的响声,也不是风刮倒什么发出的响声,而是一种撞击声、断裂声、挤压声、突起声。响声处只见黄豆大的冰碴子铺天盖地地往下落,像下冰雹一样。打得白姆双手抱头,倒插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直到响声停了,冰雹住了,才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把白姆给吓死,她看不到湖面了,能看到的只有冰碴子墙,足有两三米高。冰墙把整个小岛围了一圈,没留下一点缝隙,之外就是蓝汪汪的湖水。她的鞭子和捡来的鸟蛋连同那内衣早不知哪里去了,好在牦牛还在,一头不少地匍匐在她的周围,跪了前腿,瞪了大眼看着她不住的哀号。

面对这一情景,白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想:这下完了,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没有干粮,没有衣服,没有备日常的用品,还不给这孤岛人死呀。想到这里,不由得悲从心中来,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细数自己一生的凄惶。

说起来,白姆的命也够苦了,一生也够凄惶了。她三岁时丧父,七岁时失母,上没叔伯姑姨,下无兄弟姐妹,连近一点的亲戚也没有一个。真正是“天上下雨地上滑,个人跌倒自己爬”。好在周围邻居对她好,给她吃、给她喝,教她做饭,长大成人后,又给她找了个对象,立了个家。可惜的是她自己不争气,结婚多年就是怀不上个孩子,急得两口子今天许口愿,明天拜神灵,把能想到的法子全想了,会耍的“般数”直耍尽,结果什么事也没有顶。不顶事那就拉倒算了,全当响应“计划生育”号召了,可就这老天还不依不饶,硬把她相依为命的丈夫也夺走了。

想起处世,她哭得更伤心了,直哭得坐在那里睡着了。正睡着时,忽然觉得四周一片温热,手上有软软的东西在一下一下轻轻地刷,还有一种像拉风箱似的声音在有节奏地响。这一切构成一种十分奇特的氛围,令她明明知道自己醒着,明明知道自己的处境,但就是个醒不来。抬胳膊,胳膊沉;抬腿,腿重,像睡魇了一样。正在这时,突然听见“哞”的一声,是牦牛的叫声,她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只见四下里都是她的牦牛,有站的、有跪的,还有用舌头给她舔手的,那暖洋洋的感觉就来自它们的呼吸。

看着它们那期待的眼睛,白姆一下子振作起来了,觉得自己不能消沉了,应该挺起身子克服困难。就是不为自己着急,也应该为这些可爱牦牛着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这些期待的目光。

主意一定,精神大增,白姆立刻变得斗志昂扬起来了。她细细理了一下困难的种类多少和克服的难度,心里一下子有底了。

吃的问题还不是最难办的,岛上有青草,牦牛管够吃;岛上有鸟蛋,自己能将就着吃,关键是吃水困难。鬼湖是咸水湖,这水既不能食又不能用,只能用雨水或雪水。雨水和雪水倒不是没有,而是很难保存。其次是没有火,不但得吃生蛋、喝生水,取暖更是大问题,这里昼夜温差大,晚上温度在零摄氏度左右,冻坏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想办法克服。

谁知取暖的问题解决得最轻松,一点也没费力——一到晚上牦牛感觉到害怕,都往她身边聚,她的身前身后都是牦牛,身对身、肉贴肉,真正是相互体贴,抱团取暖,不仅不觉得冷,还觉得很温馨。大问题最终还是出在吃鸟蛋上了,当那些大鸟发现她专门吃蛋时,就成群结队朝她示威,先是一群一伙地朝她号叫,后是一拨一拨地向她进攻。有一次她刚抓起一颗鸟蛋,正准备往嘴里送,半空扑下来一只大鸟,一嘴头啄在她的手腕上,当下鲜血直流,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敢吃蛋。幸运的是,她在这次受挫中学会了吃鱼——那大鸟嘴里噙着一条鱼,而这种鱼湖里有的是,生鱼比生蛋还好吃。

困难不是解决一个少一个,而是越解决越多。这个问题刚解决,那个问题又来了。物质的问题解决了,精神的问题又来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陪伴。有好几天时间,她都在深深期待着,不期待别的,只希望有人能把她骂上一顿,最好是无缘无故地骂上一顿,让她体会一下受委屈的滋味。这时她突然明白了一大道理:人的追求没有止境,人的欲望无法满足;人的幸福不是物质的丰富,而是精神的放松;不能靠外边赐予,而要靠个人来调整;不能和过得好的比,而是要和过得比自己差的比。和前者比只能收获自卑,增加烦恼,和后者比且凭空得到自信,增加快乐。这么一想,心态立刻放松了,心情马上变好了,不但不寂寞了,反而开始享受这种宁静和自由了。

思想上的疙瘩解开后,人就坦然多了,她白天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看雄鹰在蓝天上翱翔,听鸟儿在蒿枝上欢歌、虫儿在草丛间低吟,晚上要么和那些牦牛对话,和它们一起仰望星空,要么就放开嗓门在岛边高歌,把汹涌的波涛当作天然的和声。只是,每当雨后初晴,空气透明的时候,她会扬着衣服朝着村里呼喊,将能知道的每个村人的名字,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和自己关系好的不好的都要喊一遍。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太微弱了,那边根本没可能听见,但她还是满怀热望,期望得到神灵的帮助,希望奇迹的出现。

令她意外的是那奇迹还真出现了,出现在一个雨后的黄昏。当时她正在水边坐着,忽然发现湖面上漂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一会儿过来了,一会儿又过去了;开初像头牛,后来像个人,最后看倒像件衣裳。那东西在前面漂,白姆在后边追,一直追出好远,才在一个回水湾湾里将它截住。这时她才发现那既不是牛也不是人,原来是一个大笸箩,里面放着个大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吃的、穿的、用的,很显然这是村里人特意给她的。看到这些东西,白姆一下子忍不住了,一头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天旋地转,嗓子发干,浑身软得像一片面一般。她对村庄那边,从心底里一字一顿地喊:“可爱的乡亲,可爱的邻居,可爱的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们,我以为你们把我忘记了,原来你们还没忘记我啊!”

乡亲们怎么会忘记她呢?打从她上岛那天开始,乡亲们的心就在空里悬着,开先以为她先一个人转了牧场,就到那边去打问。一问,没有。连忙分头四下里寻找,一直寻好长时间,把旮旯儿拐角都寻个遍,连个影子也没见。这时大家开始胡盘算了,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头都想她还在不在人世了。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在放羊时,发现鸟岛上好像有些牦牛,就把这事说给了大人们。人们这才注意到这里,一次次朝这里望,可就是看不清楚。最后,有人从边防部队借了一架望远镜,才发现白姆和她的牦牛。

看到是看到了,但怎么过去又成了问题,这里一没有船,二没有人会游泳,在这样一个高海拔的湖泊中,怎么能把白姆和她的牦牛解救出来?为此,村里派人买了个羊皮筏子,组织几个年轻胆大的小伙子往过划,没想到刚划了一两千米就被风给刮了回来,岛没上成还差点还闹出人命。

打这以后,人们再也不敢这样做了,他们以为白姆可能是触犯了神灵,受到了湖神的惩罚,靠人力无法解救。于是,就在湖边烧了香,磕了头,然后弄了一笸箩东西给岛上漂去。心想:如果能收到,就是湖神宽恕了白姆;如果收不到,那就是神的旨意,就没有办法了。放漂之后,一边请了喇嘛在湖边念经,为白姆祈祷,一边派人在山头上用望远镜朝岛上看,看收到了没有。当他们看见白姆收到这东西后,悬着的心就落了下来,于是就选天气晴朗、风顺风利时定期给她漂一些东西过去。

当然,不是所有的东西白姆都能收到,有时候风向一变就被刮到其他地方,或风力一大又翻在湖里了。不过,总是收到的多,丢掉的少,够她吃用了。更重要的是,由于有了这样的联系,白姆的自信心增强了,心里有了盼头了,那日子也就过得快多了。

说话间大半年过去了,等到十一月大雪封了山,湖面冰层上能托得住牛,白姆才和牦牛们回到了村里。

这就是白姆被困鬼湖鸟岛的故事,打这以后,再没有人去过鸟岛,那里就成了鸟的天堂,人们称它为鬼湖上的神岛。

戴项链的雪豹

在普兰县多油村附近的山野里,出没着一只“戴项链”的雪豹。它不仅不攻击人类,不伤害家畜,还成了人们的好朋友,家畜的保护神。

要说清这事还得从20世纪70年代说起。那时是大集体,多油村生产大队嘎入生产队的两个放牧员在为队里放羊时,遭到了一只雪豹的袭击。雪豹特别凶猛,进羊群如入无人之地,根本没把两个放牧员放在眼里。面对它,羊子全都吓坏了,瘫软在地上不会动弹,只会颤着声呻吟。雪豹逮住羊就咬,不咬别处,只咬脖颈。咬倒了也不吃,吸几口血再咬下一只。直到咬到第三只时,两个放牧员才回过神来,抡圆了羊铲朝它身上猛砍,想把它赶走。可这家伙灵敏得像猴子一般,不但闪过了羊铲,还差点咬在人身上。两人一看没办法,留下一人守候羊群,另一个回村叫人来支援。

那人说是守着,其实只能是看着雪豹咬羊。雪豹咬羊比猫吃老鼠还从容,先是一爪子踏倒,然后一口咬在喉咙上,腰一搐,就差不多把血吸干了,前后也就是两三分钟。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它就咬倒了四十只羊。更令人意外的是,这畜生咬完喝足后,还把那些死羊一只只叨起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块,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那人一看雪豹要走就急了,心想:人家让我守着羊,现在羊被咬死这么多,如果我连它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向村里人交代?于是便奓着胆子尾随上去。雪豹走得快,他跟得快;雪豹走得慢,他跟得慢,生怕丢手。跟着跟着,发现不对了,先是那畜生走得慢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后来是它的步履越来越乱,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像拧麻花一样,到最后竟卧在地上了。这时,村人来了,于是便一拥而上,有的搬起石头砸,有的抡起棒子打,生怕它跑了。开始,雪豹还动弹一下,后来就彻底没了动静,众人还要打,一个老者喝令众人:“不要打了,看我的!”说完拨开众人走上前去,朝着那畜生的脑门猛踢了两脚,那畜生像叹气一般“呜”的一身,然后口吐鲜血死了。

这时老人才告诉大伙说,雪豹喜欢喝羊血,但喝多了也会醉,得过好长时间才能醒来,这时候不要乱打,只需在致命处猛踢一下,就死了;还有,这样做可以保住皮子的完好。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服口服,于是剔骨剥皮,肉分给大家,把那皮子给了老人,以奖励他的功劳。

谁知老者不但不肯接受,反而朝着众人道起歉来了,道:我这事没做好,不该打死那雪豹,人和野兽都是命啊,这样冤冤相报,何时才算个了?仇应该用恩来解啊。说罢,仰天长叹,泪如雨下。

众人见他这样说,嘴里没说什么,心里老大不美气的,心想:这老汉奇怪,大家好心敬他,他除不感激,还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不识抬举。在回家的路上,众人还把那老者嘲笑了半天。

谁知老者的话马上就得到验证——当天晚上人睡定后,有一只雪豹冲进村里,它不咬别的生产队的羊子,专咬嘎入生产队的,咬死了连血都不吸就跑了。显然,这不是偶然的袭击,而是有意的报复。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只雪豹无论体形、行为甚至声音都和被人们打死的那只雪豹一模一样,人们都说这可能是死者的孩子。

嘎入生产队的年轻人恼了,决定以牙还牙,以血换血,来个斩草除根!那时他们手里都有猎枪,就集中精壮力量持枪夜夜守候,天天跟山,只要有雪豹出现就准备就地消灭。

谁知这事并不顺利,他们等了好长时间,那雪豹再也没有来,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在他们准备放弃这个计划时,那头雪豹又出现了。它冲进一个妇女放着的羊群,一下子又咬倒三十多只羊,还和前次一样,咬倒后并没有走,而是将那些死羊噙起来码在一起,像展览一样。

就在雪豹肆无忌惮地行凶时,放羊的妇女却坐在一旁发愣,她已经完全被吓呆了,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又怕自己一动弹那雪豹就会扑过来伤害自己,只盼望那畜生马上离开,然后让自己回家。好容易等到雪豹转身往远处走,她正准备离开,它又折转身子朝她走来。她这一吓非同小可,一下瘫坐在地上,总以为雪豹来咬她了,却惊异地发现雪豹也卧倒了,还不是平平常常地卧倒,也像瘫了一样,就像她似的。这时候她马上想起前一向队里打死雪豹的情景,知道雪豹吸羊血过多醉了,一下子就不怕了,翻身就跑回村子里叫人。村人一听,哪能怠慢,纷纷拿着猎枪、铁镐、铁链,骑着马飞奔而来。

赶去一看,只见雪豹醉得一摊泥似的,任凭人们怎么吵闹也不动弹一下。人们有的抄起了铁镐,有的端起了猎枪,有的举起了石头,正准备动手打死它,一个牧民要大家先不要动,他想用铁链将畜生拴住,等它醒来后让村里人好好看看,然后再打死它。众人都同意他的意见,只是担心套链子时会不会有危险,于是几杆猎枪一齐对准它的头,若它一醒来就开枪打死。好在它没有醒来,像猫一样憨憨地睡着,将那一只拴狗的铁链子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用铁丝缠了又缠,紧了又紧,最后把铁链子拴在钉在地上的铁桩上,这才坐下来等它醒来。

这畜生真是醉深了,人们等了大半天,它才醒来。一醒来就来劲了,一个失惊站起,一个鱼跃向前扑去,被铁链拽倒后才注意到自己的脖子上的铁链。就这还不服气,先是拼命地往开挣,后来看不行,竟用牙齿咬铁链了,直咬得铁链上火星子乱迸,一副凶恶的表情。

一看这玩意它啃不断,又开始新一轮的猛冲猛撞。众人一见它不老实,加之它又咬死那么多羊,且拴在铁桩上伤不到人,一齐凑到跟前,用石头砸,用棒子打,用鞭子抽,几个猎枪手拉上了枪栓,黑洞洞的一排枪口一齐对准了雪豹。就在人们正准备扣扳机的一瞬,那个老人又赶了过来,他一下挡在了枪口前,涨红着脸说:“不要打死它,不能冤冤相报!我们是人,不能和一个野兽一般见识,应该给它一次机会。”有人说:“难道它不该死吗?它咬死我们多少羊啊!”老人生气了:“它咬死了你父亲没有?可咱们打死了它的父亲啊!”说着,他就一步步走在拴雪豹的铁桩跟前,解开了铁链。由于藏民族一般不杀生,加上这个老人德高望重,人们只好撤离了。

看到人们放了它,这只死里逃生的雪豹久久地跪在地上不起来,直到人们都离开,才慢慢地站起来向远处走去。由于当时没有人敢给它解脖子上的铁链,所以这铁链就一直戴在它的脖子上,戴项链的雪豹也是以此而得名的。

这只雪豹还真通人性,懂感恩。打这天后,它从来没有伤害过村里的一只牛羊牲畜。尽管人们在放牧中也经常遇见过它捕猎别的动物,但它从不靠近牛羊。更令人惊奇的是,牛羊牲畜遇到什么麻烦,它还会挺身而出去帮助。本来雪豹与野狼为盟友,互不侵犯,互不干涉。但为了报答人们对它的放生之恩,这只雪豹和野狼发生过多次恶战。有一次,村里一个牧羊人在放牧中遭遇几只野狼的袭击,一只羊子被咬死,多只羊子被咬伤。正在他不知所措之时,戴项链的雪豹闪电般出现了,直取野狼。野狼只能放开牛羊狼狈逃走。

还有一次,村里一个孩子在放牦牛时,遇到了七八只野狼。狼群四面包抄过来向牦牛进攻,牦牛掉转屁股背靠背靠着围成圈防守。双方相持好久,不分胜负,孩子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最后野狼终于打开了缺口,咬伤了一只牦牛的腿。牦牛群顿时乱了阵营,四散奔跑开了。狼群见其他牦牛都跑了,一哄而上向受伤的牦牛扑去,将那牦牛团团围住,就要下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猛听见一声低吼,紧接着一股黄尘卷了过来。黄风起处,才看见来的正是那只戴项链的雪豹,纵身一跳,竟跳出一丈多远,铁链子在脖子上叮当作响,吓得一只野狼跌倒在地,连着打了几个滚儿才逃走了,直逗得那放牛孩子流着眼泪笑出声来。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这雪豹成了这里家畜的安保员,只要有它在,村里牲畜再也没受到过伤害;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牧民们把这雪豹看成了“自己人”,每到大雪封山或过个节日什么的,牧民们就会把一些牛羊肉放在它经常出没的那条沟里让它吃。雪豹也吃惯了,只要见到沟里进来人,就知道是给它送吃的来了,就跑下山来,和顺得像家畜一样。

家牦牛和野牦牛

我刚来普兰不久,到霍尔乡下乡,有人告诉我,自打退牧还草全面落实《野生动物保护法》以后,这里的野牦牛胆子大了,不仅不像过去一样见人就跑,而是主动向人和家牦牛靠近,有时竟和家牦牛一块吃草嬉闹,有的还成了家牦牛的情侣,悄悄地钻在牛圈里赶都赶不走。我当时没太在意这事,只当作是笑谈,一听了之。

2014年春季,县林业局的同志专门向我汇报说,贡珠湖一带来了二百多头野牦牛,不但把春季草场的草吃光了,还把家牦牛的圈也占了,害得家牦牛一没吃处二没宿处,反而成了野牦牛了。牧民想把它们赶走,但又担心在赶的时候伤了野牦牛,进而违反了《野生动物保护法》,因此向他请示怎么办,他也觉得吃不准。说到这里,他问我:“书记,你看这该怎么办?”

这当然是个大事,野生动物保护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把家养的牲畜挤得无处存身啊。二者的关系怎么摆,怎么协调,确实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新问题。于是,我便和县林业局、农牧局、公安局、霍尔乡的同志一道,来到了贡珠湖边做了一次专题考察。

说心里话,开初我对这事的真实程度是有点怀疑的,直到驱车前去的路上,我还以为他们反映的是个别现象,心里总想万一这次碰不上野牦牛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来一回?正这么想着,同车坐着的乡上的同志触了我一下,说:“高书记,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不远处有黑压压一大片牦牛,少说也有二三百头。但据我看,无论在体形上个头上还是步态上都和家牦牛没有什么区别,就问他们:“这真是野牦牛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他们笑着说:“这个不奇怪,要区分它们远看不行,得近距离观察,你没有在近处看过,所以觉得一样。”说着他们就详细介绍了家牦牛和野牦牛的主要区别,说,“野牦牛个头大,家牦牛个头小;野牦牛毛粗,家牦牛毛细;野牦牛肩部凸显,家牦牛肩部扁平;野牦牛胸部毛长,家牦牛胸部毛短;野牦牛毛色黑中泛紫,家牦牛毛色黑中泛红;野牦牛叫声像猪,家牦牛叫声像牛;野牦牛看人时特别警惕,随时准备逃走,家牦牛就不会这样。”按他们的说法,我比对着旁边的一群家牦牛细心观察一会儿,还真的是野牦牛。

说话间已经到了野牦牛跟前,一群人下了车,拿着铁锨、鞭子朝它们逼近,想赶开它们。不知是群大,还是别的原因,它们竟不怕我们。我们追,它们退;我们一停,它们又折了回来,几次三番地和我们兜圈子。最后实在没办法,随行的民警只好朝天开了几枪,才把它们吓跑。

因为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群的野牦牛,我感觉十分好奇,在开会的间隙和返回的路上,不停地向随行的同志了解有关情况。他们都知道得很多,每个人都能讲一大堆,下面就是他们讲述的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小故事说野牦牛和家牦牛“相恋”的事。

2010年秋季的一天,贡珠村一个牧民在湖边放牛。他家的那只公牦牛正领着一群母牦牛在湖边悠闲地漫步,显得从容而又自信。湖边绿草茵茵,野花点点,湖面上倒映着蓝天和白云,风景实在是好看。那人正在欣赏这些,突然觉得身后有风掠过,回来一看,吃了一惊,只见一头野公牦牛从山坡上飞奔下来,只见它尾巴倒竖,胸毛飞扬,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大,直向牛群冲来。这时正是牦牛发情交配的季节,显然,它是冲着这些母牦牛来的。牧人正不知怎么办时,那野公牦牛已经冲进了牛群,追着一头母牦牛乱转。正在这时,他家那头家公牦牛这才反应过来,立即缩了身子,低了脑袋,像铲车一样朝野公牦牛冲了过去。野公牦牛不应战,只是放开刚才追的那头母牛,返身又去追另一母牛。家公牦牛又挡;野公牦牛换了一头再追,家公牦牛还是挡。这时,野公牦牛似乎生气了,扎稳四蹄,端着脑袋,朝那家公牦牛直瞪眼睛,鼻子嘴里三股气呼呼有声,一副要恶斗的样子。母牛都围了过来看,牧人也觉得有趣,也想走近一些看个清楚。谁知还没等他过去,那野公牦牛却撤了,朝着来路退了回去,先是慢慢走,后来竟跑了起来。看得牧人由不得失笑,心想:动物和人一样,也有诈诈唬唬、外强中干的呀。正想躺下继续看风景时,忽然听见牛群里“哞”的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几只家母牦牛朝那野公牦牛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叫着。

野公牦牛最初还没有反应,直到那些母牦牛快跑到面前时,才兴奋起来,撒开四蹄,甩着尾巴迎了过来。就在两方马上就要遇在一起时,家公牦牛像箭一样冲了过来,横在母牛的前边。家野两只公牦牛,二话没说便抵了起来。先是退出老远后扑上来抵,后是昂起前蹄跳起来抵,后来双方都累得不行了,不退也不跳了,只是将角抵在一起,相互推着转圈。不知转了多长时间,家公牦牛明显力不能支,被推在一土楞下歪着脑袋一动不动了,那野公牦牛还蹬直后腿死死地抵着。

牧人一看野公牦牛占了上风,抡起鞭子就上前助阵。可家公牦牛一见主人上来,立即腾出身子跑了,野公牦牛正准备追赶这只家公牦牛,但看到牧人手里的鞭子,以为要打它,于是就朝他冲了过来。吓得牧人慌了神,一下子跳进了湖里,这才逃过一场灾难。

看见牧人跳进湖里,野牦牛也不追赶了,掉头找那些家母牦牛去了,双方一拍即合,亲密成一团,喧嚣成一片,激情成一堆。而那只家公牦牛再也不表示什么,只是静静地吃草,好像这一切与它无关似的。直到晚上回家的时候,野公牦牛还不肯离开,怎么驱赶都不济事。牧人看看无法,只好由它去了。从此,这头野牦牛就成了他家的种公牛,他的牛出山它跟着出山,他的牛进圈它跟着进圈,直到牦牛的发情期过了,才悄悄地离开。

第二年6月份,这头野牦牛和家牦牛交配的几十只小牛犊出生了,一个个毛色油亮,个高体壮,精精神神,只有一点不好,就是喜欢奔跑争斗,有时一出山就跑得不见了,有的竟一天两天不回来,但大部分到了晚上就回来了。

打这以后,每年到了牦牛发情的时候,这只野牦牛就跑来了,年年如此,风雨无阻。只是有一年,他家搬了房子,草场也跟着转了,这头野公牦牛找不到了,就天天在老地方转悠,到了晚上还放声嗥叫。周围人烦得不行,就把它赶开。可晚上赶开,白天又来了,就是不肯离开,直到最后找到这些母家牦牛为止。

第二个小故事更奇,说的是家母牦牛和野公牦牛“私奔”的事。

2012年秋季,霍尔乡帮仁村一牧民的牦牛群里也闯进来一头野公牦牛。当时正是牦牛发情期,这头野公牦牛是来找情侣的。但这个牧民不喜欢这样,嫌这样杂交后产下的小牦牛难管理,就和妻子一起拼尽全力往外赶。开初用棍棒和石头打,后来竟开着小车用保险杠撞,虽然费了不少劲,但还是把它赶走了。

被赶走的那野公牦牛并不死心,有一天晚上,竟跳过短墙潜入他家的牛圈,和母牦牛偷偷交欢。牧民正在睡梦中,听见不对劲,就披了件衣服起来察看,一看是这样,就拿了棍子隔栏戳,想把它赶出去。没想到这家伙竟一头向他顶了过来,要不是他躲得快,还不知会被撞成什么样子了。牧民一看不行,叫来了几个邻居,一齐拿上棍子驱赶,才将它赶走了。

牧民这才放心了,回去睡觉。第二天放牛时发现牦牛好像少了一些,细心一清点,果然少了五头母牛。开始,他以为是跑附近哪一块草地上了,找了好几遍,就是没找着。后来又想是不是跑到村里其他牛群里了,发情季节牛相互跑也是正常事。但找遍了村里的所有牛群,找了好一段时间,连个踪影也找不到,只好作罢。

过了差不多一年的工夫,就在人们几乎把这事忘了的时候,那五头母牦牛回来了,自己回来不算,还带回来八头小牛犊,其中五头是家牛犊,三头野牛犊。这时候,牧民才明白这五头母牦牛不是走失了,而是连夜跟着那头野公牦牛私奔了。这些小牛犊,就是它们的孩子。

此事一传开,村人都觉得稀罕,大人孩子都跑来看热闹。正看时,忽听见不远的山坡上又有牛在叫,一看正是那头野公牦牛。那牧民正不知如何是好,村人劝他说:“还犹豫什么,赶快把人家请回来。去年人家带出去你们五头牛,今天还回来十三头,硬硬赚了八头,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说得村人都笑,边笑边帮他把那野公牦牛赶回来。

从此,那头野公牦牛和它的几个牛犊都加入了这家人的牛群,和其他牛一块出山,一块进圈,像家牛一样。

第三个小故事是个笑话,说的是一头野牦牛“披”走了一个牧民的大衣。

2014年冬天普兰县遭受了几十年不遇的暴雪,积雪厚度达到两米多,牧草都被大雪埋了。牧区所有的家畜几乎都得靠国家拨付的救灾饲料生存,那些野牦牛没有这个条件,只能瞪着眼睛挨饿。实在饿得招架不住了,就往有人的地方跑,想找一些吃的救急。

要是在以前,这可是捕杀野牦牛的好机会,一把干草就可引诱一头野牦牛上钩。可现在不同了,由于有关野生动物保护的宣传深入人心,执法严格,加上信佛教的人大都以慈悲为怀,所以人们不但不伤害这些可怜的生灵,还竭尽全力帮助它们渡此难关。许多人将上面发给他们的救济饲料,匀出一些放在空地上,让野牦牛充饥。几次之后,这些野牦牛习惯了,只要看到有人往这块空地上走,就往这里跑。开先还少,到后来越来越多。来的多需要的饲料就多,于是,政府和寺院、民间一齐联手,尽最大可能动员人们救济这些野牦牛。每到中午时分,村前村后的空地上,处处有人施舍饲料,虔诚得像敬神一般;山梁上、山坡上野牦牛成群结队地往下飞奔,扬起的雪尘像滚动的雾团一样壮观,俨然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施舍,有人甚至还借着这个机会想占点便宜。这其中有一位想占便宜的牧民,还倒贴了一件大衣。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这人发现一只野牦牛饿得头也抬不起来,好像马上就不行了。这时他没有想办法喂它,而是想:这只牦牛要是真的死了,光牛肉、牛头、牛鞭、牛皮,少说也能值个好几千元,如果让我一个人得了,该多好!但这野牦牛卧的地方正好是他和另一家人地块交界处,按照当地村规民约,这样的情况下,只能一家一半。他觉得这样很吃亏,就像自己看见被人遗失在路上的钱包要和别人平分那样让人心里不平衡,于是他就绞尽脑汁想开了主意。先是想把野牦牛拉到自己的地块上,后来想:不敢!因为这样很容易留下痕迹,会被村人误以为是他害死了野牦牛,弄不好会被判刑的。后来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十分奇特的办法:没给那野牦牛喂东西,而是脱下大衣将它盖住,以为可一举两得:一则可以防止别人喂它,促进其死亡,二则它死亡后有大衣做标识,证明这是在他救助无果后死去的,与邻居无关。想到这里便回家去了,专等野牦牛的死讯。第二天去找牛的尸体时,发现不但野牦牛不见了,他的棉大衣也没有了。

原来,野牦牛是被邻居家救活的。那天晚上,邻居发现野牦牛身上披着这个人的棉大衣时,心想,邻居人真好,把自己的棉大衣都让给了野牦牛,我要向他学习,也要帮助这可怜的生灵,于是便把自己家里的饲料拿出来倒在了野牦牛跟前,还端了热汤让它喝。这只野牦牛有棉大衣御寒,有精饲料充饥,有热汤解渴,很快就缓了过来,然后“披”着棉大衣一步一摇地走进了深山。

选自《十月》,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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